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隐者之歌:简单生活,就是世界上不必有我丨周末读诗
来源: 新京报      时间:2023-07-29 12:07:52

我们之间,隔着一片园林,一个水泥的村庄(山不嫌其丑陋)。我喜欢这距离,恰好让我们相对,朝朝暮暮。

山那边传来鸮鸟叫,空空荡荡,好像我隔世的心跳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我这里下雨,山里也下雨,我们的雨不通消息,隔了至少几个世纪。

一座山有它的心事,有它的阳面和阴面,叶生叶落,鸟去鸟来。

总得有人守着,几千几万年了,你瞧——

山,仍是要走的样子。

——《一座山,取代了一个爱人》三书

我曾那样生活过

明 董其昌《仿古山水图》(局部)

《击壤歌》

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

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。

帝力于我何有哉!

我喜欢这首《击壤歌》,就好像我也那样生活过,就好像那个老人曾经是我。

我喜欢他唱歌的样子:坐在田坎上,或在门前的土场上,晒着太阳,手里握着一个土块,如在首肯,如在感恩,他用土块敲击大地,这首歌便从他口中唱了出来。

我喜欢这歌词: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。凿井而饮,耕田而食。”这就是农人在天地间,最初和最后的生活,如此简单,如此富足。“帝力于我何有哉!”我劳作,我活着,我的一切由天地赠予,帝力和我有什么关系?当需要称颂帝力时,我已深陷可悲的境地。

据说这是帝尧之世,天下大和,百姓无事,一位八九十岁的老人,击壤而歌。壤,据论是上古的一种儿童玩具,木制,长尺余,形如鞋,玩时先将一壤置于地上,以另一壤击之,中者为胜。这种游戏必定有过,民间儿童游戏多有类之,但也许可以追溯到更古,壤就是土壤,用一个土块去砸另一个土块,中者为胜。《击壤歌》既然是歌,击壤肯定不是玩砸中的游戏,而应是击节,为了唱歌的节奏。

如歌中所唱,四千多年来,农人和土地的关系本质上一直如此。四千多年后,世上最响亮的也依然是土地。当我们抛弃了田野,离开与生俱来的富足,我们也就放逐了自己,从而在欲望和无明的驱使下颠沛流离。

《击壤歌》不是一首歌,而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生活,唱这首歌的也不是某一个人,而是整个农耕民族的灵魂。它依然活着,我曾这样生活过,也见过很多这样的老人,像文明的活化石,他们正在逐年消失。

蔬食饮水,安贫乐道

明 董其昌《仿古山水图》(局部)

《诗经·陈风·衡门》

衡门之下,可以栖迟。泌之洋洋,可以乐饥。

岂其食鱼,必河之鲂?岂其取妻,必齐之姜?

岂其食鱼,必河之鲤?岂其取妻,必宋之子?

衡门,即横门,横木为门,言其简陋。家贫,室必环堵,门必简陋。衡门,门之至陋,几近于无。回想儿时,村里最穷的人家连门都没有,前面一个院子,堆着些柴草,后面两间旧瓦房,病兽似的匍匐在一角,从那人家路过,心里每觉凄凉。我家是白门,两扇薄薄的门扉,日晒雨淋,聊胜于无,不能防盗贼,也无盗贼光顾。

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。因为家里穷,我没吃过零食,没生过什么病。因为父母没工夫管束,我自由自在成长,在野外尽兴玩耍,不知什么叫“无聊”。那时候,我们的词典里没有“无聊”“垃圾”“减肥”这类词。

因为穷过,所以我懂得衡门之乐。“衡门之下,可以栖迟。泌之洋洋,可以乐饥。”只要有个安身的地方,不必宽广,就像陶渊明说的“敝庐何必广,取足蔽床席”。人生在世,微躯所需,也就是“鹪鹩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”(《庄子·逍遥游》)

当一个人看透了自己的存在,自然就无所求了,无所求才能安贫,安贫才会乐道。

“岂其食鱼,必河之鲂?岂其取妻,必齐之姜?岂其食鱼,必河之鲤?岂其取妻,必宋之子?”后两章反问,把所有人都包括了进去。鲂与鲤乃鱼之嘉者,姜与子乃女之美者,吃鱼何必一定要吃鲂鲤,娶妻何必一定要娶子姜?再说也没那么多嘉鱼,也没那么多美女,远没有多到人人可得。再说即便有那么多,也未必就能让你快乐。

闻一多先生在《说鱼·探源》文中,从民俗学角度考释鱼的隐语,他认为对于上古先民而言,种族繁衍意义重大,鱼作为生殖力最强的生物,多被用以指代配偶及交欢之事。此诗所说的“乐饥”,饥也是隐语,暗指性欲,乐饥即性欲的满足。

照此解释,《衡门》便不再是一首隐者之诗,而成了男女幽会的情诗。如果是情诗,一个男子和情人在陈国城门,或在河边约会,事后唱了这首歌。若是这样的情歌,单为满足了性欲,沾沾自喜,未免小家气,且对情人似亦造次。

或者仍是情歌,衡门不是城门,仍指简陋的家门,那么这首诗又另是一般滋味。古代携妻隐居的高人很多,例如战国时齐国著名隐士黔娄,陶渊明在《五柳先生传》最后,即借黔娄之妻的话赞美五柳先生,“不戚戚于贫贱,不汲汲于富贵”。夫妻偕隐,甘贫乐道,当然很完美,但这样的妇人能有几个?

陶渊明的处境就很现实,他选择归园田居之后,也许每次弃官之后,因生活艰难,他的妻子颇有微词,五十二岁那年,病重的他以为大限将至,便写了封遗书,即《与子俨等疏》。他对五个儿子剖白心迹,称自己性刚才拙,与物多忤,自量为己,必贻俗患,黾勉辞世而使汝等幼而饥寒,内疚之后,他说:“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,败絮自拥,何惭儿子?”

孺仲,即东汉王霸,据《后汉书·列女传》记载,王霸隐居多年,某日,青年时期的朋友令狐子伯遣其子送书信给他,当时子伯已为楚相,其子为郡功曹,车马服从华赫雍容,王霸的儿子正在野外耕田,听说家里来了贵宾,慌忙放下犁耙回去,当他看见客人时,自惭形秽不敢仰视,王霸在旁看着儿子如此阘茸,不觉自失,客去后久卧不起,其妻问何故,他不得已说了缘由,其妻曰:“君少修清节,不顾荣禄。今子伯之贵孰与君之高?奈何忘宿志而惭于儿女乎!”霸起而笑,遂与妻终身隐遁。

如此果敢豁达的女性,即便只做朋友,对于男性已壮阔无际,更不用说得妻如此。陶渊明接着说:“但恨邻靡二仲,室无莱妇,抱兹苦心,良独内愧。”即他选择隐居,没有对不起谁,遗憾的只是缺少知己,没有志趣相投的邻居,更没有老莱妻那样的妻子。春秋时楚国的老莱子隐居蒙山,楚王重礼相聘,其妻竭力劝止,于是夫妇一起逃隐江南。

《衡门》诗中的男子,如果他也是和妻子偕隐,他的安贫乐道比较世俗,有点儿知足常乐:有个地方可以栖迟,有个人可以作伴,他觉得能这样生活就很好。话虽这样说,他的语气听着却像是自我安慰,否则又何必对鲂鲤和子姜念念不忘?

木屋虽小,天地广大

明 董其昌《仿古山水图》(局部)

《诗经·卫风·考槃》

考槃在涧,硕人之宽。独寐寤言,永矢弗谖。

考槃在阿,硕人之薖。独寐寤歌,永矢弗过。

考槃在陆,硕人之轴。独寐寤宿,永矢弗告。

这是一首赞歌,赞美隐居生活的歌,也是赞美隐士的歌。考,成也;槃,架木为屋。又一说,考,扣也;槃,即盘,木器也,考槃者,如鼓盆拊缶而歌也。总之,这是一首逍遥自在的歌。

山涧边一座木屋,那是隐者的居处。“硕人之宽”,《诗经》中每称“硕人”,如写庄姜的“硕人其颀”,又如写一位男性舞者的“硕人俣俣,公庭万舞”(《简兮》),硕人既指外在形象高大美好,又寓意德性丰满,令人景仰。硕人高大,木屋矮小,诗人采用矛盾修辞法,反说“硕人之宽”,彰显出隐者精神世界的自由。

“独寐寤言”,独睡,独醒,行走坐卧,都是一个人,似乎很孤独,但寤言,又似乎他并不孤独,并不是一个人,而是和自己在一起。而且他还对自己说:“永矢弗谖”,永远不要忘记独居的乐趣。

第二章木屋在山阿,硕人之窠,“窠”这个词,多了份温暖的归宿感,他独自在这里唱歌,声称永远不再过问世事。第三章木屋在平原上,硕人之轴,轴本义指车轴,车子服重行远,车轴正直而固,将木屋比作车轴,实在精妙。盘桓隐居之处,就是他的轴心,但他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。

并非要隐藏什么,我想,这首隐者之歌,只能唱给自己听,汲汲然以天下为事的人听了,大概会以为胡话谎话。管他们呢,隐者说,他们所在的世界,被他用一个人唱歌的空气删除了。

轴心不就是宇宙中心吗?你哪儿都不用去,地球自会载着你飞,星辰围绕你旋转,日日夜夜,四个季节,轮番来到你面前,还有云朵、流水,还有那么多神秘的事物,你谁也不是,甚至死亡也找不到你。

撰文/三书

编辑/张进

校对/赵琳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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